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績麻撚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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績麻撚線

一大早楊影和白駒屁股被媽拍得精痛:“起來起來!”

楊靈兩三歲時愛尿床,所以媽在催起床的同時還會猛撩開鋪蓋。三個裸睡的男孩在床上一堆兒坐起:“啥子事啊,天都沒有亮!”

媽對老二說:“睡你的。”

楊靈體子弱,一聽就又睡了。媽教娃兒裸睡是為了節省衣服計。這樣鋪蓋和床單會否爛得快些不知考慮過沒有,也許考慮了覺得不能兩全吧。

白嬸說:“今天到瓦廠灣!”

瓦廠灣也就是老屋,還住著幾家一個曾祖父下來的叔伯,好幾十裏。

連過年都不一定去,去了當然有好的吃,兩小娃一聽睡意也就全沒了。

一個喝碗稀飯。走時媽遞給楊影一個布包,裏面是吃的饃饃和鹹菜,說饃帶著吧,還沒餓。其實是怕吃早了娃兒路上又喊餓。

媽自己背起一個捆紮結實的大瓦罐。楊影、白駒這時方有點吃驚:“媽,走路哇?”

因過去回老屋都是坐堂叔伯推的雞公車。媽說:“今天先要走路,你們大點了,有腳勁了嘛,走一陣看二伯三叔他們來不來接。”

出四座墓上了去瓦廠灣的大路,楊影就說:“媽,餓了。”

媽沒吱聲。他便摸出個饃給白駒,自己咬一個。

白駒說:“給媽一個。”

媽說:“你們吃!”

“還有一個”,莽子說。

媽說:“留著!”

殘月在天,一大兩小三個人影向著殘月,朝東方灰黑的山影走去。兩個娃兒這麽早走路,很新鮮,又吃飽了的,邊走還邊哼兒歌:

月亮走,我也走,我跟月亮做朋友!

月亮走,我也走,我跟月亮提笆簍!

夏天天亮得早,走完幾道田坎天就亮了,日出時已走了十多裏。日有一竹竿高時,白駒說:“媽,我走不動了,二伯三叔的雞公車還不來接啊?”

媽背著大瓦罐走得小心翼翼,將低著眼睛看路的頭昂起說:“走不動也要走,晚上還要回來呢!”

楊影嘰咕:“早曉得就不來了!”

媽道:“不來了?說得輕巧、像根燈草!”

沒辦法只好一手牽一個拖著走。實在連拖也拖不動了,媽使出最後一招說:“老大,還有個饃饃,你跟莽子分了吃吧!”

楊影立刻摸出饃饃來分。白駒說:“媽,我不吃給你吃。”

“你不吃你要走快點!”

白駒抹著眼淚說:“媽,我走不動了呀!”

白嬸找塊路邊草地,兩個孩子見她姿勢要放下背的瓦罐,便一齊跑來幫她接著。媽說:“坐吧,歇會兒吧!”

說了倚瓦罐坐下。楊影屁股接地就腿張開伸直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了。白駒站著身體像根竹竿似的倒了下來。

可當媽輕微的抽咽聲傳入他們耳內時,兩個娃兒都驚訝地坐了起來。他們長這麽大了這還是第一次聽見媽媽哭,無論窮無論餓,媽媽都沒有當他們的面哭過。

白駒從背後摟著媽的頸子,叫著:“媽媽,媽媽!”

楊影蹲在媽面前拉著媽的手,不知該怎麽辦才好。

媽強止住哽咽,並抹幹凈眼淚:“老大,莽子,媽跟你們說了吧,媽背的瓦罐裏裝的你們爹和大媽的骨頭,他們墳頭的地要遭挖,把墳遷到老家那邊去。”

媽說明了,兩個男孩對發生的事,雖還是懵裏懵懂,而一陣陣莫名的傷懷,已如潮拍岸,懂得了今天走這趟路有多重要。

背後摟著媽的白駒跑到媽面前道:“媽,我走得動!”

蹲在媽面前的楊影站起去摸了摸罐罐,試試重量,想要背!

楊影多年後對子羽說:“就從那時起,我開始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個孩子,得像個男人了。我跑去想折斷一根粗樹杈,把身體吊在上面,像在打秋千。

“媽說你做啥子,我說媽,我折來當擡罐罐的扁擔,你背累了,我和莽子擡!媽說你過來!你哪裏擡得起嘛,莽子哪裏擡得起嘛!“

媽把半個饃饃分成三份,遞給兩個娃兒各一份:“吃了有力氣!”

楊影說:“媽,你吃,我吃了半邊,我還好意思吃呀!”

兩個娃兒幫媽把罐子擡起來背上肩。走不多會,便聽見背後遠遠有推雞公車聲音:嘰嘎、嘰嘎,像在跑,雞公車從來都是慢悠悠的呀!

媽媽停下來往後看,兩個孩子便也像意識到了什麽。

白駒爬上路邊的樹上去看,叫起來:“媽媽,是姐姐推的雞公車!”

出嫁的小如推個空雞公車跑來了,趕上後喘籲籲對媽說:“等媛媛吃了飯,上學考試去了,我來就去借劉長貴伯伯的雞公車,不好說推什麽東西,怕他不借,誰知他問都不問就借給我了,我覺得他曉得。我推著車就趕快攆起來了。”

媽雙眼淚花兒轉:“隔壁鄰居,他咋不曉得。我沒有去借,怕人家忌諱。”

小如本可以找汽車,因為老屋那邊沒有公路,所以只能推雞公車。

小如說:“老大,莽子,你們上車!”

小如讓兩個弟弟坐上雞公車,楊影坐後面,然後將瓦罐抱上去放在他倆中間,讓楊影抱著。小如說:“老大你要把罐罐抱緊啊!”

雞公車膠皮獨輪,中有拱形硬木聳起以護輪及便於擱放東西或坐人,兩側亦是坐人的好去處。八字形的推杠,一條帆布肩帶斜挎在肩承擔部分重量。

娘和小如輪流推雞公車。娘怕楊影手抱酸了,又換莽子坐後面抱瓦罐。莽子坐前面有看的還好,坐後面抱著瓦罐,像坐在搖籃裏耳邊並有催眠曲嘰咕、嘰咕……忽連人帶瓦罐翻下來。

推車的小如眼疾手快,她在發現莽子有翻倒跡象時已有所預備,這時將身一曲肩帶便脫下了。

同時將推杠一放上前一手抓莽子一手扶住瓦罐,並為了護住瓦罐,將自己身體向前一送,當了瓦罐與莽子的肉墊子。

瓦罐絲毫無損,紮得緊骨殖也沒有倒出來。

媽上來給了莽子一巴掌。莽子過去屁股挨打無數,腦殼挨筷子頭也無數,臉上從沒挨過巴掌,而且還打起了紅指印。

小如說:“媽你打他這麽重!”

媽說:“要打重點他才得醒。”

小如摟著說:“他翻這一下都已經醒了嘛。”莽子扭了扭嘴角,偎在姐懷裏才沒有哭。

白嬸娘倆用柏木棍兒自己做的棒槌紡毛線。

小如說:“媽我們買個紡車嘛!”

媽說:“我們這點羊毛不需要,還不曉得哪裏有賣。我們又不是做這個一輩子,做個一年兩年,你不是想開個裁縫鋪麽?”

小如聽了笑。柏木棍兒一頭有個鉤子,中間套上個小圓盤以旋轉,手從上面窣窣窸窸地抽毛,撚成的線呼呼地繞在下面棍兒上。

這活兒娘倆就在家門口坐著做,還可將羊毛卷搭在肩頭上邊走邊做。十八歲的小如有時肩上搭團羊毛,執著紡槌出門在島上逛悠,或找朋友玩去了。

這算是母女倆一段短暫的輕松時光,楊影說這也是他記憶中的一段幸福時光。他從來沒見媽媽有這麽悠閑過,心情有這麽好。

媽媽一邊紡線織襪子一邊還給幾個娃兒講故事。媽沒念過書她一肚子的故事都是當年聽來的江湖故事和趣聞,還有聽的戲劇,擇娃兒聽得的講。

在屋前的壩兒講,秋蚊逞啖,姐姐點起蚊煙。叫蚊煙不叫後來的蚊香,是因就用的鋸末面加666之類藥粉構成,無香可聞,有大拇指粗細,兩三尺長,點燃後置木板上。

姐這時往往就不織襪了,專門拿個蒲扇給臥在涼板上的幾個弟弟扇涼。在床邊講,媽會將白銅清油燈盞的燈草挑成一股,燈焰如豆。這既節省燈油,孩子們也才容易睡著。媽雖然喜歡給娃兒講故事,畢竟太累了啊。

講著講著小如看見弟弟們都睡著了,用專門洗腳的高盆打盆熱水來就在床邊一個個給弟弟揩腳。不洗腳不準上床是媽的規矩。

家裏有個尺多高的白銅燈盞,是媽媽被從家裏“掃地出門”(勒令地主、官紳家庭從家裏搬出)時偷著帶出的。

媽就偷帶出兩件值錢的東西,一白一黃,黃就是生白駒時據說隔壁老太婆來借過的那個“金盆子”,實際是黃銅,全家洗臉用。

白就是這個燈盞,可能是喜歡做針線,曉得這輩子要趕很多夜活。燈盞碗兒盛的清油,排列多股燈草。平時包括織襪做針線都只點一股,娃兒看書做作業才點兩股,偶爾點三股。

點三股有時會見燈花爆綻,即芯頭呈花瓣狀開放,煞是一朵晶亮的小紅花,全家都會笑咪咪說燈花爆,喜來到。

媽媽還愛哼川劇唱詞,琵琶記、金袍記、紅梅記……媽講故事娓娓道來,唱戲音色很動聽。

楊影對子羽說小時媽唱的什麽已記不得了,只記得自己長大了失戀,聽媽唱孟姜女尋夫,邊聽邊揉眼睛。

媽停下輕聲問:“你在哭呀,你哭啥子嘛,我唱我的,你就聽嘛,戲不要往心頭去嘛。”又接著唱,唱腔越來越高亢。

母女倆去趕場賣羊毛圍脖、襪子和手套。幾個場趕場日子錯開,做生意的基本天天都能趕場,叫做趕轉轉場。

路遠的場娘倆雞叫就動身,月亮已經西沈,曙光不知在哪,根本看不見路。

有次母女倆到了一個地方,迷了路。小如忽然間找不著媽媽了,著起急來:“媽!媽!你被野狗銜去了哇?”

媽說:“我在摸路!”

小如這才看見媽的一團黑影,“摸路?”她明白過來了,媽在摸雞公車壓過的車轍印子,她於是也放下背篼趴下去摸路,冬天,指尖兒摸得又僵又麻,已經不知道疼。

路被媽摸著了,母女倆滿心歡喜,起來走!

後來隨著幾個男孩先後長成了半大人,可以在課餘和假期打零工掙錢了,家裏已有幾個積累,白嬸開裁縫鋪的理想已接近。

而這時所有私人做小生意和開小店的生計都嘎然而止,已有的小店都歸入了供銷社。

白嬸被安排進了屬區供銷社管的水果店賣水果。

後來兒子出事,丈夫更早已“出事”,重重打擊,背後甚至被叫做黑寡婦。

然而她在外面毫不低頭畏縮,人們遠處指指畫畫,那個賣水果的女人如何如何,近了決無人敢招惹她。她本人成分是“城市貧民”,不罵你個狗血噴頭才怪!而且你還要背個欺侮弱者之名。

白嬸沒有上過學,可朋友熟人中文化層次高的大有人在,恁巧,都是在對方落難時結識的。

供銷社開會學習領導讀完文件或報紙後叫討論,無冷場之虞,因為至少有她發言。她一開始針對文件說得頭頭是道,當話越說越多,便開始走題,無論主持的還是參會的都樂得聽她說。

念文件的供銷社姓呂的主任知悉她的身世後對她大感興趣,經常找機會跟她說話,這呂主任卻是歷次運動中挨整,從市級機關貶下來的。

後升遷當了商業局長,雖然也沒有提拔她什麽,但友誼長在。婚喪喜慶她都是局長不收她紅包的座上客,還往往由她來鋪派張羅、主行酒令等。

類似還有民政局下放到水果店的潘仁美,後來當了聾啞學校校長。文化局打成□□的幹部尹久,後來當了市博物館的館長等。

他們與白嬸都成了莫逆之交,而當他們對人介紹白嬸時最愛說的是貧賤之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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